这是一个凡人所无法了解的隐秘世界。妖怪与式神，阴界与人间，阴阳师与阴阳师。
京都，阴阳大战。
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，阴界裂缝中泄出的阴气和冤魂遮蔽了整个京都的上空。
这是平安时代最天才的阴阳师，安倍晴明，和他另一个自己的决战。
首无选择站在了黑晴明这一边。
于是和她成为了敌人。
白狼的箭已经搭在了弦上，直指他的胸口。——这场景似曾相识，不就正和他们的初见如出一辙。
依然是那张她熟悉无比的脸庞，可妖怪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得高过了她一个头。曾经的嚣张气焰收敛了不少，变成了冷静和老成的神情。
眼前与回忆交叠在一起，更显得讽刺。
此时他们已经偏离了主战场，在京都郊外一个不知名的丘陵处对峙。
其实白狼一开始没有打算与他正面相对。毕竟是老相识，即便是在战场相见，她念着他们的旧情，还是刻意避免了与他作战。
可是没有想到，他竟然出手伤了博雅大人。
他怎么敢……！
气极的白狼将博雅交给萤草照顾，自己拔腿便追着首无而去。
一边奔跑，一边挽弓，她箭无虚发，招招打中了要害，而他却从不还手，只是一味地逃向远处……
不知不觉中，首无已经被她打成重伤。两人在追逐中也远离了主要战场，到了这荒郊野岭来。
在他左手边仅仅十步就是树林。可他却没有再跑躲进林子里，而是停了下来，一动不动地站在了这处开阔地带。没有任何的遮蔽，她的箭不可能会偏……白狼手心出汗，不由将手中的弓握的更紧。
阴阳师们和式神大军都在远处，不可能赶来救援。而首无此时已是重伤，他的虚无火焰也不可能快过她的箭。白狼明白，这一箭出手，他是必死无疑。
白狼心情复杂地看着他。犹豫的越久，越是无法下定决心。
箭已在弦上，到底是发，还是不发……
***
首无来到寮里比白狼晚了不少。
看到断头的妖怪少年出现在召唤阵的时候，寮里众人皆是惊讶。他们曾在某一处阴界裂缝见过他。当时首无试图通过阴界裂缝穿越到人间作乱。不想被晴明发现他的企图，一番波折后，封印了他。而那时跟在阴阳师身边的式神中就有白狼。
曾经与在战斗中她结过怨的妖怪少年，现在竟然与阴阳师缔结了契约，和她一样成了晴明的式神。白狼觉得这真是奇妙的缘分。
首无看上去是个十二三岁少年的模样，口气和神情嚣张得很。尽管他并没有记恨曾被晴明封印之事，阴阳师看到他依然有些头疼。不巧的是，平时寮里负责带孩子的姑获鸟正在升星的关键时刻，晴明不好打扰她，只能把首无交给刚觉醒不久的白狼来训练。
白狼和首无虽然都是单体攻击强的式神，但他们的招式却并没有多少相同之处。所以说是训练，白狼也仅仅是平时出门战斗的时候，把首无带上，让他观战而已。
观战席上首无边上坐的，一般都是个白达摩。在首无看来，这种圆滚滚白乎乎的低级式神，连话都讲不利索，比庭院里的灯笼鬼还要傻，还老是原地蹦个不停，实在烦人。于是在观战席坐了两天以后，首无就已经不耐烦了。他坚决抗议，要求直接让他一起上场作战。
“你才十五级……”白狼直截了当地质疑他的能力。
“反正有你在。”
“你对面的寄生兽，级别是你的两倍。”
“反正也不会死，最多变回小纸人而已。”当式神的日子可比当妖怪逍遥多了，不用整天提心吊胆自己的小命。
“可是……”白狼还想坚持。
“反正有你在。”
“……”
白狼语塞了。他说的这么理所当然，她实在找不出话反驳。
于是首无如愿以偿地上了场。
他的战斗力也的确不弱。相比起白狼那种多年精心训练中培养的战斗模式，他的战斗更多的是依赖直觉。面对敌人时，他有种出自本能的狠劲。
白狼默默地把他出手的招式套路记在了心里，没过多久就去打了一套网切御魂给了他。
首无将四个魂片装备在身上，感觉这套御魂的灵力与他十分相配，出招果然更加得心应手。
他别扭地向白狼道了谢，换来了对方的一句没心没肺的“没关系，我在努力学做一个好师父嘛。”
首无更加努力地训练升级，没多久就迎来了第一次满级升星。
他的战法日趋成熟，力量也愈发强大。只是外形和刚来时比并没有什么变化，依旧是十岁出头的样子。
某一次首无在庭院里对着小纸片人练习法术，打出一次又一次暴击。白狼惊叹他的能力的同时，看着比自己矮了将近一个头的少年，不解地嘟囔道：“怎么就偏偏不长个儿呢……”
首无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滞了一下，但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地转过身去了。
就在吐槽过他不长个儿后没过几天，白狼惊奇地发现，首无竟然疯一般地开始拔高个子了。
“大概是升星以后进入了发育期，所以开始疯长了吧？”白狼自言自语地说道。
她的说法引来了妖狐的嘲笑：“你以为断头小子和我们一样，生出来是小妖怪，长大以后会变成大妖怪么？”
“啊难道不是吗……”
“他生前是人，是死后才自愿堕入妖道的。除非自己刻意改变，他只会一直保持死时的模样。”
“是、是这样啊……”那么是他自己刻意想改变身型吗？为了什么呢……难道就因为她说了一句“怎么就不长个”吗?——白狼依旧很不解。
***
过年的时候，晴明给白狼买了套新装当做礼物。白色的上衣配上菖蒲色的百褶长裙，还有和裙子同色的护胸铠甲，十分衬她。
白狼对这份礼物一万个喜欢，兴奋又有点害羞地换上后，就迫不及待要去向博雅大人展示自己的新装。
贵族青年今日穿了一套红色的冬装，正与晴明在庭院里闲聊，看到狼妖少女远远地走来，眼中流露出惊艳：“白狼？”
“博……博雅大人。过年好！”
“啊，过年好。新衣服很适合你呢。”
“诶您真的这么觉得吗！……嗯……博雅大人的新装也非常适合您！”被夸奖的少女害羞地红了脸。
庭院远处的角落里，像往常一样躺在草丛里望天的首无恰好看到了这一幕。白狼傻气的笑容落在眼底，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
于是次日，首无破天荒地主动去找了他的阴阳师主人：
“晴明，我要觉醒。”
安倍晴明对他的式神们一向尽心尽力，更何况首无实力强劲，大有成为未来主力的潜质。于是听到他这样要求的当日，晴明就带着众式神去了麒麟塔。
首无觉醒的需要材料并不复杂，没过半日就已经集齐了。
回到庭院中，妖怪少年从晴明那儿接过一大堆风转符和天雷鼓的碎片，将其吸收入自己的身体里。
他的身体被鬼火包围在了其中。炽热的火焰中，首无的身体彻底地妖化，原本属于人类的脆弱血肉变得刀枪不入。
在阴阳师和其他式神的注视下，首无从火焰中走了出来。
通常式神觉醒后的形态会变得有所不同，但他似乎除了皮肤变成了淡青色以外没有太大的变化。首无想了想，用自己彻底妖化后控制自如的妖力，凝聚成了一套护甲附在身上。赭红色，火焰暗纹的软甲套在他铁青色的里衣之外，让他显示出几分少年将军的气势。
这天的白狼，正不巧地去了阴界裂缝打悬赏封印，错过了首无觉醒的瞬间。等到夜晚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阴阳寮时，才听说了这事。于是顾不上自己休息，便又迫不及待地要去找他。
她找到首无的时候，他一如往常地避开了众人，坐在町中那座枯桥下的草丛里发呆。此时他的头颅并不是被鬼火托举在空落落的领口上方，而是拿了下来搁在膝上，这景象既诡异又有几分好笑，特别是和他威风凛凛的新装十分不相配。
白狼忍着笑，坐到他旁边。
“一个人呆在草丛里干嘛呢？”
“看风景。”
“草丛有什么好看的？”
“从这个角度看不一样。”
“噗——”首无一本正经的样子让白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。他却异常认真地把头按了回去，然后转过来直视她的眼睛：“你试试就知道了。”
白狼刚想反驳她的头可拿不下来，对方冰凉的手就按在了自己头两侧。
“喂！”白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，只觉得天旋地转了一瞬间，然后她就以一个略别扭的姿势靠在了他膝上。
接着她就看到了他所说的“不一样”——从这个角度看到的草丛，万物都被放大了，草上的一颗露珠、一只小虫子都近在眼前，甚至可以看到微风拂过的痕迹。还有刚升起的月亮，光芒折射在露珠上，恍惚间以为是萤火虫，都让人忘记了现在是冬天。
惊叹于眼前的景象，白狼于是没有挣扎，安安分分地枕在了首无膝上。
身体有了支点，白日积累的疲惫轻易地便涌了上来。白狼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还想要继续欣赏风景，眼皮却不受控制地自行阖上了，昏昏沉沉地快要睡着。在彻底进入梦乡前的瞬间，她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冰凉的指尖拨开自己额前的碎发，然后那双手的主人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入了耳中：“你穿这身衣服，真好看。”
***
那句话，其实白狼听到了。
只不过当时她实在太累，撑不住睡着了。而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在自己床上醒过来时，前一晚中断的思绪再次连接上，那句话才从耳边过到了她的脑中：“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。”
好……好看……他这是在夸自己？
白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，脸上不自觉地飘上了红云。她甚至忘记去追究自己睡着后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，满脑子都是他夸她的那句话。
白狼从此怀了一颗少女心，再见到首无时都变得手足无措起来。
这和面对博雅大人时是截然不同的感觉。以前对博雅，她总是抓住一切和他相处的机会，也渴望他的夸奖。可是现在对首无，她却变得害怕面对他，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心思，但是内心深处却又隐隐希望见到他。
白狼这才知道，原来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才是喜欢。从前对博雅大人不过是源于崇拜生出的错觉。
可是怎么会突然喜欢上他呢？明明都相处了这么久了，从前总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到，从来没有任何其他想法。
也许情感的生长从来都不是那么明显的，它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肆意疯长，只有偶然的某一天俯下身，从不一样的角度看，才会猛然间发现它的踪迹。
那么对白狼来说，就是这一天了。
这种情感让她一天天变得惴惴不安起来。她不知道首无对她是什么样的情感。他对她的夸赞真诚的让她不敢相信。但是，这是不是代表他也喜欢她呢？还是说那只是单纯的一句夸赞？
那天以后，也许是以为她没有听见他的话，首无一直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地与她相处着。这让白狼既紧张又有些期待。
可惜上天并没有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确认心意。
仅仅半个月以后，来势汹汹的敌人就让所有人都无暇分心。
黑晴明的势力此时终于走到了明处。虽然晴明早就有所察觉，但是确认在京都作乱的正是另一个自己时，还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和压力。
而在这节骨眼上，首无竟然消失了。
白狼再一次见到他时，他已经站在了黑晴明身边。
***
决战开始的早晨，白狼脱下了晴明大人送她的新衣服，小心翼翼地叠好，然后换上了她觉醒前一直穿的那套箭术服。她不想让晴明大人的心意沾上敌人的血和阴气。
这次是真的要做一个了结了。
尽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，在战场的那一边看到首无时，她还是觉得呼吸困难。
也许还是气愤他的背叛。而在看到他伤了博雅大人后，她积累的情绪集中爆发，反应过来时，已经重伤了他。
而决定他生死的最后一箭，也已经搭在了弦上。
僵持得太久，拉满弓弦的手已经麻木到颤抖，她依然下定不了决心。
也许应该先问问他原因……
虽然他背叛了晴明大人，但是却始终没有伤过她……
也许不应该这样赶尽杀绝……
……
“白狼！”博雅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。
神经紧绷的白狼被他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，竟然下意识地松开了手——
“不——！”白狼惊恐地抽气。幸好博雅迅速反应，几乎是瞬间搭弓，也射出一箭，从侧面射中了白狼的箭，打偏了它的轨迹，仅从首无耳边险险擦过，深深地钉入了后边的树干上。
这惊险一幕让她差点心脏都要跳出胸膛。
最终有惊无险地松了一口气，白狼膝盖一软几乎就要跌倒，被博雅眼疾手快地接住。
“白狼……我们赢了。”
“嗯？”
“黑晴明已经死了。我们赢了！”
“啊！真……真的吗？”
“真的。所以，不用担心了。我来带你回去。”
“……”白狼下意识地看向首无的方向。他似乎暗暗握紧了拳头，表情有些痛苦。“……博雅大人，您先走吧。我等会儿自己回去。”
博雅还在犹豫，扶着她的手臂却被她轻轻挣脱。他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，叮嘱好她自己小心后离开了。
白狼僵硬地走到了首无面前。
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和血迹，狼狈不堪。可是眼神却依旧清明。
她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，可是话堵在喉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白狼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，只是抬手给了他一个轻若无物的拥抱，然后转身想要离开。
身后的人阻止了她的动作。
他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从背后抱住了她，将她紧紧地箍在双臂中，血腥气笼罩了她的所有感官。
白狼鼻头一酸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她还是问出了口。
身后之人僵了一下。
“因为……想要保护你。”
“？”
“我知道你一定会在决战时拼命。但是我也不够强大，不能保护你，只有想到这个办法……在战场上把你引开……对不起。”
白狼的眼泪渐渐止住了。
她感到肩头被不知是血还是泪水浸湿了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就是……因为这个才……”
“嗯……对不起。”
白狼挣脱了他的怀抱，转过来认真地看着他狼狈的脸。“唉……你这也太死心眼了。”她气结地把脸埋入他肩颈。“真的是何必呢……绕这么大一圈……”
“对不起……不要恨我。”
“不要再道歉了！……我不恨你……我……喜欢你。”她小声地说，把头埋得更深了。
“我也喜欢你，很喜欢。”
“……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！”
“好。”他笑着回应，将她揽在了怀中。
没有比他更傻的妖怪了，真的是。
-Fin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