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少量 阎判 

又是一年阳春三月，平安京的樱花晃晃悠悠地落了满地。

真是不合时宜呢。八百比丘尼想着。杀戮，血腥，妖的阴气和人的罪恶，永远阴阴沉沉地笼罩着这座都城，可每年这个时节，满城的樱花却又兀自盛开着，那倔强而蓬勃的生命力，让活了几百年早已麻木的八百比丘尼也不禁动容。

也好。今年樱花开的这样好，说明樱花妖那个孩子也过的很好吧。

自从与黑晴明的大战之后，八百比丘尼和神乐一起，解除了所有式神的契约，除了自愿留下来的姑获鸟，犬神等，其余的式神大都各自离开。不过一些念着旧情的式神，像樱花妖，每年春天盛开的樱海，就算是她打招呼的方式了。

八百比丘尼轻抚了一下庭院里那棵樱花树。樱花树里储存着的记忆如萤火虫一般，亮起了微光。

比丘尼大人呀。樱花妖温柔的回应透过树干传了过来，八百比丘尼想象得到她羞涩的微笑。

即便过去这么久，还是很不习惯大人这个样子呢。

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吧。八百比丘尼恋恋不舍地抽回手。时间到了，我该去地府了。

*****

八百比丘尼对阎罗殿已经相当熟悉。从前来的时候，只觉得这儿的阴冷与自己没有温度的身体十分相配。倒是晴明，记得他却总是不适应，屡次在踏入阎罗殿的一刹难受的皱眉——曾经冷淡的自己并不懂得，那个男人有着怎样一颗温热的心，阎罗殿里的空气中飘荡着的无数幽怨对于他来说又是怎样一种折磨。

可是现在懂得了呢。八百比丘尼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心口，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。

是那个男人，让自己能够再次感受人类的温度呢。

安倍晴明……

——大人。鬼使白站在阎罗殿门口唤到。自从大战平息以后，这位鬼差便陷入困扰，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她才好，只好仅以大人相称，不呼名讳。

大人，您进去吧，阎魔大人等着呢。

八百比丘尼向他道谢，踏过连绵不绝的彼岸花田，进了主殿，看到阎魔慵懒地倚在她那朵云上，披了一条刺绣精致的织锦缎，遮住了一双惹人遐想的长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
她身边那位目不能视的判官大人，温柔地为她掖好身上的毯子，转身在茶具间忙碌了起来。

比丘尼大人，用茶吧。

八百比丘尼接过茶杯，看着阎魔的小腹，不禁恍惚了一下。

究竟过去多久了呢？阎魔和判官纠缠了数百年的岁月，两人分明都有爱意却又都不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，转眼却早已修成正果，千年的冰山，也融化成了满腔柔情的春水。

可实际上也不过几十年而已，连自己现在这副身躯都还未化骨……

八百比丘尼勉强收起自己的心绪，牵动嘴角向阎魔道了喜。

你笑的如此难看，你的祝福我可不收。阎魔仍不改毒舌本性，呛得八百比丘尼笑容又无奈了几分。

还记得以前的晴明总是皱着眉头，忧天忧地的模样。你却永远笑眯眯的。

阎魔让判官取来一个瓦罐，捧在手里。

怎么现在，你却越来越像他了？我说，莫不是当阴阳师真的有这么劳力伤神？

八百比丘尼无心回答她的问题，吸引力全被瓦罐吸引了去。

晴明……

瓦罐里的魂魄亮了亮，光芒虽是清冷的银蓝色，却让八百比丘尼感到温暖。

别急了比丘尼，我答应你的事情，一定会做到的。

可你却总不肯告诉我，要等到什么时候。

我不是我不肯，这是天机，不可泄露。

阎魔难得神情严肃，可说完，眼神却又温柔了下来。

现在，你得回去继续当你的阴阳师了。

***

人人都知道，平安京有个天才的阴阳师，叫安倍晴明。

他总是忙于维持阴阳两界的平衡，只要是平安京的人民，遇见了怪事，都可以去找他。

人们说，他庭院里住的都不是人，是被他收复的妖怪。

还有说，他年轻的时候与一个叫源博雅的贵族青年交情匪浅，可从某一天以后，源博雅却再也没有来找过他。

安倍晴明八十多岁了。

即使是能力卓越的阴阳师，半人半狐的安倍晴明，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。

平安京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，来找阴阳师晴明的人依旧络绎不绝。姑获鸟谢绝了所有的前来的人类，因为晴明曾经在意过的人类，源博雅，神乐，都已经不在了。式神却都是不老不死的存在，安倍宅的庭院里又一次聚满了式神，一如往昔。

鬼使兄弟站在床头，看着那具身躯：头发从年轻时起就是全白，且因为母亲的狐族血统，外貌这么多年也依旧保持着二十多岁的模样，一点都不像是即将寿终正寝之人。不过生命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油枯灯尽了。

……大人。鬼使白顿了顿。比丘尼大人。

床上之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，听到鬼使白的称呼，却淡淡笑了起来。

我很高兴……鬼使大人这样叫我呢。

比丘尼大人的寿数将尽了。鬼使黑比弟弟更冷静地开了口。

嗯，我知道。我很高兴，我终于能够死去了。我一直都说，晴明是命中注定要杀死我的人。我知道他一定会做到……只不过，我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……

——这种方式？六十年前，晴明的魂魄在消失前的一刻，依然笑着安慰着他。八百比丘尼，我答应过你将你从永生的痛苦中解脱，我一定要做到。我说过我会战胜黑晴明，我也做到了。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……

别哭了。

八百比丘尼……

她明知道晴明面对另一个自己根本没有多大胜算。可是晴明，那么温柔的晴明，让她相信他。他说，他一定会战胜黑晴明，也一定会让她从永生的痛苦中解脱。

不知是太过相信晴明，还是太过害怕，八百比丘尼甚至不敢用预言术去算，这场大战的结局……

然而晴明还是遵守了他的誓言。他用业火打散了自己的魂魄，从此与和他两位一体的黑晴明同归于尽。而后，又将八百比丘尼的魂魄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体上。

晴明的阴阳术太强大太复杂，八百比丘尼还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，醒来时自己已经在晴明的身体里了。

我的身体并不是永生的，现在只要你想，随时都可以解脱……

晴明的声音散在空气中，和他的魂魄一起，消失的毫无影踪。

八百比丘尼追到地府，万幸阎魔告诉她，晴明尚有一魂一魄未散，被她收到聚魂罐中，只要加以时日，仍可恢复。

我答应你，只要时机成熟，就让安倍晴明投胎。

可要等到什么时候？

这是天机……不可泄露。不过，安倍晴明寿数未尽，他作为阴阳师，在人间的任务也未完成，你要冠他之名，以他之躯，继续做他的阴阳师，维护平安京的和平……

六十年的岁月何其寂寞。

反正也这样寂寞了，不如自己一个人扛。八百比丘尼推开了身边所有人。遣散了大多数的式神，又拒绝了神乐和源博雅。大战刚过时，源氏兄妹二人几乎每天都要来安倍宅看看。八百比丘尼却永远避而不见。时间久了，他们便也不来了。

——如果让神乐和博雅看到这副晴明的身躯，却想到住在此间的灵魂不再是晴明了，想必会很难过的吧。

八百比丘尼这样想着，继续一个人行走在晴明未完的路……

几百年的岁月不都这样过来了，六十年又算得上什么。

可她不知道，一个人习惯于孤独，孤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陪伴，可当有人打破，孤独就立即变得不可忍受。

***

宽弘二年十二月，平安京失去了一个阴阳师。

宽弘三年一月，冥府的主事阎魔大人诞下一个男婴，白发蓝眸。

阎魔从来没有告诉过八百比丘尼，身为鬼神的她掌管六界魂魄，却不能自己孕育生命。

唯一的可能，就是用一个已经成熟的灵魂，借她的肚子来到这个世界……

——六十年的时间，加上判官一直用自己的法力滋养着那一魂一魄，勉强够他成熟了吧。

阎魔逗弄着怀中的幼儿，眼前的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安倍晴明的寿数：生于延喜二十一年，亡于宽弘二年。

一黑一白两个鬼使领着一个魂魄从阎罗殿前走过，黑发白肤的女子无嗔无怨，不悲不喜，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。只是走过阎罗殿门前时，停下脚步望了一眼，呆呆地看着殿中美艳动人的万鬼之主，和她怀中的白发幼儿。

阎魔也回望着她。

安心上路吧，下一世，他会找到你的。

八百比丘尼却像是没听懂一般，只是冲阎魔礼貌疏离地一笑，再看时，她已经朝着忘川的方向走远。

再未回头。

完

PS. "一个人习惯于孤独，孤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陪伴，可当有人打破，孤独就变得不可忍受。"此句非原创，忘记了出处，侵删歉。